随后他不见了,最终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疼痛终于消失了。我被彻底溶解了。不再有感受疼痛的器官传递感觉,也不再有脑细胞对他们做出反应。一种奇怪的宁静降临了。我和池子化为一体。我的原子已经和池子里的液体混合在一起,两者已经合而为一了。我就是这绿色的液体。我可以感受到我那些空落落的骨头正在飘离我的身体,沉向了池底。

    过了一些时候,一双手——小先生的——浸到这液体中。他扭动着手指,一阵战栗顺着我记忆中的脊椎骨直冲而上。他从池子底捡起那些骨头——小心翼翼地生怕落下一块——把他们扔在洞穴的地面上。那些骨头沾满了池子里的分子——我的分子——隔着这些液体的分子,我感觉到小先生正在把这些骨头放在一起,把它们敲成小碎片,将其中一些小碎片融化了,再将另外一些小碎片又弯又拧地折腾了一番,最后终于创造出一个完不同于我以前身体的形体。

    小先生又在这个身体上摆弄了几个小时。等到他让所有的骨头各就其位之后,他又给它们装上了器官——大脑、心脏、肝脏和肾脏——然后又给它们蒙上了黏糊糊的灰色皮肉。他将这些皮肉缝合起来兜住了那些器官,以免它们移位。我不清楚那些器官和皮肉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他们自己种养出来的,但是我觉得它们更像是从其他生物身上收获来的——很可能是从死人身上吧。

    小先生最后做完了我的眼睛。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将一些球体连接到我的大脑上,一根根手指如闪电般在摆弄着,手法如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外科医生一般精确。这是一件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艺术活儿,恐怕就连弗兰克斯坦博士也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与他打一个平手。

    他刚一做好我的身体,他又把手伸进池子里的液体中。这一次他的手冰凉冰凉,而且每过一秒钟都会变得冷上加冷。池子里的液体开始凝固了,变得越来越稠。没有疼痛,我只是感觉怪怪的,就好像我正在挤进我自己的身体。

    随后,等到液体浓缩得只有原来大小的一小部分,有了一种稠泡沫牛奶的质感时,小先生抽出手,一些管子插了进来。刹那间的停顿,随后那些管子开始了抽吸,我感到自己正顺着这些管子往外流,流出了地面,流进了……什么呢?——不是跟插在池子里的管子一样的管子,但是很像……

    当然啦——是静脉!小先生说过,这些液体将用做我的燃料——我的血液。我正在离开池子,进入到我的新身体里。

    我感到自己正在填补那些空隙,正在静脉和动脉组成的网络中艰难地前进,尽管前进的速度缓慢,但无疑是在不断地前进。等到那液体冲向大脑,一点一点地渗入其中,并被那冰冷的灰色细胞所吸收的时候,我身体的意识都苏醒了。我感觉到了我心脏的第一次跳动,比以前更加缓慢而沉重。一阵刺痛的感觉传遍我的手脚,然后爬上我那刚刚精心制作出来的脊椎骨。我扭动着我的手指和脚趾,轻轻动了动我的一只胳膊,微微晃动了我的一条腿。这新造出来的四肢并不如我原来的四肢灵活,但是也许这只是因为我还不习惯它们。

    随着感觉到的是声音,一开始是一阵尖利刺耳的咆哮声,接着这声慢慢消失了,正常的声音旋即取而代之。但是那声音已不如以前那般清晰响亮——跟所有的小人一样,我的耳朵也被缝在脑袋的皮肤下面。听力恢复后,随即恢复的是模糊的视力——但是我没有感觉到嗅觉,或者说没有嗅觉器官,也或者说没有尝出味道——因为——依然跟小先生创造的其他小人一个样儿——我没有被造出鼻子。

    随着越来越多的血液被输送到我的新大脑中,我的视力越来越强。但我眼中的这个世界完是另外一番模样。现在的我与以前的相比,我的视野更加开阔了,因为我的眼睛更大更圆。我可以看见更多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绿雾,就好像是隔着一层过滤网看东西。

    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先生,他扔在摆弄我的身体,操纵着那些管子,缝着最后那几针,实验着我肌肉的反射动作。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慈爱的父亲专心侍弄孩子时的表情。

    随后我看见的夏娃娜,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父亲干活,以确保他不会玩什么手脚。她不时地递给他一些针头线脑,跟一个护士似的。她的表情很复杂,既有怀疑,也有骄傲。夏娃娜了解他父亲所有的缺点,但她依然是他的女儿,现在我可以看出,尽管她内心充满疑虑,但她还是爱着他的——在某种程度上。

    最后这输血的过程终于完成了。小先生拿走那些管子——它们插遍我的身,胳膊、腿、躯干和脑袋——将插孔合在一起缝了起来。他迅速将我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把我身上一个还往外漏着东西的地方给修好了,又细细调试了一番我的眼角,检查了一番我的心跳。接着他后退几步,哼哼唧唧地说:“这又是一个完美的创造,即便用我自己的话也是这么说。”

    “坐起来吧,达伦。”夏娃娜说,“不过要慢慢的。别太急了。”

    我按照她的话慢慢地坐起身。我刚一抬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便猛地向我袭来,好在很快就就过去了。我慢慢地将身体撑了起来,一阵阵眩晕,一阵阵恶心,每次我都得停下来等待它们过去。最后,我终于坐直了身体。我现在可以仔细看看我的身体了,手大脚大,四肢粗壮,皮肤是暗灰色。我注意到自己跟哈克特一个样儿,既不是一个完完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完完的女人,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要是我会脸红的话,我会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

    “站起来。”小先生一边说一边往手上吐着唾沫,搓着双手,用唾沫为我洗着身子,“走动走动。检验检验自己的能力。要不了太长的时间就会习惯的新身体。我设计出的小人即刻就可以行动。”

    夏娃娜扶着我站了起来。我的身体在我的两只脚上摇晃着,但很快就找到了平衡。我的体重比以前更加沉,身体也更加结实。正如我刚才躺着的时候注意到了,我的四肢反应确实不如以前敏捷。我只得集中注意力拳曲着我的手指,或者侧身梛步向前走动。

    “别着急。”夏娃娜说,因为看见我试图转身时差一点儿跌进了那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池子。她一把抓住我,然后一直扶着我,等我站稳了脚步才松开了手。“慢慢地,一次挪动一点儿。时间不会很长的——五到十分钟就够了。”我想问一个问题,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能说话了。”夏娃娜提醒我说,“没有舌头。”

    我慢慢地抬起一只粗短的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的脑袋。我用一双绿色的眼睛瞪眼看着夏娃娜,试图通过意念把问题传给她。“想知道我们可不可以通过意念来进行交流。”夏娃娜说。我点了点我那没有脖子的头。“不可以。没有给创造出那个能力。”

    “是一个基本模型。”小先生插话说,“在这儿不会待太久的,所以给配上一堆没必要的特殊功能是没有意义的。可以思想,可以行动,所需要的就是这些。”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开始渐渐了解了我的新身体。附近没有镜子,但是我看到一只银托盘,我可以在托盘里好好看看我自己。我一瘸一拐地向那只托盘走去,用我这双挑剔的绿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自己。|Qī-shū-ωǎng|我也许只有四英尺半高,却有三英尺宽。我身上的针脚没有哈克特的整齐,我的眼睛甚至一只高一只低,但是其他地方我倒没有看出什么不一样。等我张开嘴巴后,我看见我不仅没有舌头,就连牙齿也没有。我小心地转过身,看着夏娃娜,指着我那光秃秃的齿龈。

    “不需要吃东西。”她说。

    “活不了那么久,没必要再吃的问题上费心。”小先生在一旁补充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新胃不由得感到一阵抽搐。我被欺骗了!这是一个陷阱,我已经掉了进去!如果我能说话,我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诅咒自己。

    但是随后,就在我试图寻找一件还像样的武器来保护自己的时候,夏娃娜极有把握地笑了笑。“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吧,达伦——为了让的灵魂获得自由。我们本可以让当一个小人,给一个新而充实的生活,但是那将会是一件复杂的事儿。这种方法更加简单。得相信我们。”

    我还是不太相信,但是木已成舟。何况夏娃娜看上去不像是上当受骗的样子,也不像是一个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上当受骗的人。我把对被背叛的恐惧以及准备战斗的念头抛到一边,决定保持冷静,看看这两个人下一步将要怎么来算计我。

    夏娃娜抓起放在池子边的一条蓝色袍子,拿着它向我走了过来。“我早些时候为准备了这件东西。”她说,“让我帮把它穿上吧。”我正要示意她我自己可以穿,但是夏娃娜匆匆扫了我一眼,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正背对着小先生,他正在检查池子里剩下的东西。乘他不注意,她把袍子匆匆套到我的脑袋和胳膊上。我意识到袍子里有好几样东西,缝在衬里的里面。

    夏娃娜和我相互凝视着,一种默契在我们俩之间传递着——她正在告诉我要表现得好像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似的。她正在偷偷做着某些她不想让小先生知道的事儿。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我的袍子里藏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