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逃到更加久远的过去,从而躲避这些痛苦的记忆。我想起了那个小达伦·山,幸福快乐,天真无邪。我花费了几年,几十年——或者只是几分钟?——回味着那单纯而无忧无虑的时光。我把我整个的生活拼凑到一起。我甚至回忆起了那些最为细小的细节——我的玩具车的颜色,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微不足道的谈话。我一百次地回想着那些日常谈话,直到每一个字都被正确无误地想了起来。我想的时间越长,我沉浸的时间就越久远,失去了自我,重新为人,差不多弄假成真,认为这些记忆都是现实了,而我的死亡以及这亡灵之湖只不过是一场不愉快的梦。

    但是此后的那段时光是不可能被永远回避的。对那段时光的记忆总是在我的头脑里萦绕,不断突破我所虚构的那个有限的现实的边界。我会不时地突然想到一张面孔或者一桩事儿。随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现自己闯进了作为半吸血鬼时我所生活的那如噩梦般更加黑暗的世界。我会想起我所犯下的错误,我所做出的错误选择,还有一个个杀人流血的场面。

    如此多的朋友都走了,如此多的敌人都死了。我为他们所有的人负责。当我第一次去吸血鬼圣堡的时候,我相信的是和平。即便是在科达·斯迈尔特背叛了他同族的时候,我仍然为他感到难过。我知道他那么做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要是吸血鬼和吸血魔能够坐到谈判桌前,求同存异,战争是可以避免的。

    当我最初成为王子的时候,我梦想成为一个和平的使者,完成科达未尽的示意,把吸血魔重新纳入吸血鬼一族。我在吸血鬼圣堡内生活的那六年时光里,我失去了这些梦想。作为一个吸血鬼儿活着,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接受使用武器的训练,派遣朋友出去战斗并因此而丧命……等我回到圣堡之外的这个世界时,我已经变了。我已经是一个战士,一个不为死亡所动、一心只想着杀戮而不是谈判的凶猛战士。

    我并非十恶不赦。有时候战斗是必须的。在有些场合,不得不把崇高的理想抛弃在一边,弄脏的双手。但是总应该不断地争取和平,即便是对那些最为血腥的冲突,也要寻求和平的解决方式。我没有做到。我向战争敞开了怀抱,欣然接受了那个被吸血鬼普遍接受的观点——只要我们杀了吸血魔王,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生活就会变得如花似锦。

    我们都错了。一个人的死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儿。斯蒂夫只是一个开始。一旦踏上一条杀戮之路,就将很难回头。我们不可能再停下来。一个敌人的死是不够的。我们在杀了斯蒂夫之后,继而就会毁灭整个吸血魔一族,再进而毁灭人类。我们将把自己变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毁灭我们前进道路上的一切,而我也将欣然同意。不,不仅如此——我将会冲锋在前,而不只是亦步亦趋。

    这种不只是源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还有源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的罪恶感仿佛成千上万只饥饿的老鼠一样啃啮着我。我是常虚·小的儿子并不重要,我的身上有着邪恶的基因也不重要。我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最后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我为什么早不如此,非要等到那么多人丧命之后呢?

    我不知道我能否阻止这场战争,但是我本可以说:“不,我不想卷入这样的事情。”我本可以为和平和辩护,而不是为了它而战斗。这样即使我失败了,也许至少我不会身陷此地,为如此多恐怖的死人所困扰。

    时光流逝。一张张面孔在我脑海里沉浮。记忆浮现,被遗忘,重又浮现。我忘却我的大部分生活,重新找回它们,重新又将它们忘却。我屈服于疯狂,忘记我是谁。但是那疯狂没有持续下去。我不情愿地恢复了我的意识。

    我非常想念我的朋友,特别是那些在我死去之时依然还活着的朋友。他们当中有人死在足球场里了吗?如果他们活了下来,那么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情况呢?既然斯蒂夫和我都已经死了,那么疤痕大战又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小先生会选择新的如斯蒂夫和我一般有能力的新领导者来代替我们吗?很难想象他会怎么去做,除非他会再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哈克特现在还活着,仍在像他作为科达·斯迈尔特时所做的那样,为吸血鬼和吸血魔之间的和平而奋斗吗?爱丽丝·伯吉斯已经率领吸血鬼灵消灭吸血魔人了吗?黛比仍在为我伤心难过吗?浑然无知是一种痛苦。我愿意向魔鬼之王出卖我的灵魂换取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回到那个生者的世界,好让我找到我的问题的答案。但是即便是魔鬼之王也不愿动一动这亡灵之湖的水。这儿是死者和被诅咒者专有的安息之所。

    漂浮着,如鬼魂一般,听天由命。我集中心思回想起我的死亡那一刻,想起了斯蒂夫扎我的时候他的那张面孔,他的仇恨,他的恐惧。我数着我死去之时的分分秒秒,还有他扎我时从我身体里溅到河岸上的斑斑血迹。我感到自己一连十几次……一百次……一千次跌进了河里。

    那儿的水与亡灵之湖的水相比,如此富有生气。水流潺潺。鱼儿畅游。气泡绵绵。冰

    冷刺骨。这儿是一潭死水,正如身陷其间的那一个个亡灵,毫无生气。没有鱼儿探索它的水深,没有昆虫在水面上掠行。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知道这些事实的,但是我确实知道。我感觉到了这湖水中那可怕的空虚。它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囚禁那些可怜的死者的灵魂。

    我渴望着那条河。要是我能回到那儿,重新体验一下那潺潺的水流,感受一下我跌落其中时所体验到的寒冷,还有我流血而死时的痛苦,我愿意付出任何索要的代价。任何地方也强似这个被遗弃的世界。即便是死亡的那一刻也比这永恒的虚空更加美好。

    一丝小小的宽慰——尽管这对我来说很艰难,但是对斯蒂夫来说一定更加艰难。我的罪恶跟他的比较起来可谓微不足道。我是被吸进小先生的邪恶的游戏的,而斯蒂夫则身心地扑了进去。他的罪孽远远超过了我的,所以他的痛苦一定多的多。

    除非他不承认自己的罪孽。或许那段时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也许他只是伤心我把他打败了。可能他并不担心他所做的一切,或者并没有意识到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怪物。他或许会心满意足地待在这儿,满心欢喜地回想着他所获得的一切。

    但是我对此表示怀疑。我怀疑小先生公开的真相已经将斯蒂夫纳疯狂的防线大大部分给摧毁了。知道了我是他的兄弟,知道了我俩只是我们父亲手中的玩偶,一定对他产生了很大震动。我想,只要给他时间思考——这是一个人在这儿能做的惟一的一件事情——他会为他所做的那一切哭泣的。他将会看清楚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为此而痛恨自己。

    我不应该因此而高兴。好了,仅仅是看在神灵的面子上……但是我仍然鄙视斯蒂夫。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做,我也为他感到难过。但是我不能原谅他。我做不到那么豁达。也许这也是我在这儿的另外一个原因。

    我又从痛苦的记忆中走了出来。我从吸血鬼的世界退了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孩子,反反复复过着那同样的时光,拒绝走过我赢得怪物马戏团门票的那个下午。我建立起一个完美、封闭而舒适的现实。我是达伦·山,是一个可爱的儿子和一个慈爱的哥哥,尽管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乖的,但至少不是最坏的孩子。我帮妈妈和爸爸做着家务活,努力完成家庭作业,看电视,跟朋友们一起厮混。我一会儿只有六七岁,一会儿又是十来岁。我不断地胡思乱想着自己,沉湎于对过去的回忆,完不理会我不愿想起道德一切事儿。斯蒂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看漫画书,一起看恐怖电影,一起说笑话。安妮是一个孩子,永远是一个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她是一个有了儿子的母亲。吸血鬼是传说中的怪物,就像狼人、僵尸、木乃伊一样,当真不得。

    我的目标是成为我记忆中的达伦·山,让自己完沉浸到过去之中。我不想再触及那份罪恶感。我以前疯狂过,后来恢复了神志。我想再次疯狂,但是这一次我要让疯狂将我彻底吞噬。

    我竭力让自己消失在过去之中。回忆着过去的一切,每次重温过去的那一段时光时,我都会更加更加精确地描画出其中的细节。我开始忘记那些亡灵,那亡灵之湖,吸血鬼和吸血魔。我虽然还会倏忽一念地想到现实,但是我很快会将他们扼杀掉。想着孩子的所想,忆着孩子的所忆,我便也成了孩子。

    我差不多已经做到了。疯狂在等待着,张开了双臂,正在欢迎我。我将过一种虚妄的生活,但那将是一种宁静而慰人心怀的虚妄。我渴望这种虚妄的生活。我努力将它变成现实。而我即将拥有这种生活。我感到自己正在滑向它,离它更加临近了。我探出我心灵的触角,伸向了这种虚妄的生活。我依稀感到了这种生活,探索着这种生活,开始悄悄滑向了这种生活,但是突然之间——一种新的意识……

    痛苦!沉没。升起。疯狂被抛到了身后。湖水在我周围逼向我的身体。撕裂般的疼痛!拍打,咳嗽,喘气。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并没有胳膊来拍打啊,也没有嘴巴来咳嗽,没有肺来喘气啊。难道这也是疯狂的一部分吗?难道我……

    突然,我的脑袋——一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