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城楼,赵郢就让人把两个小孩儿带到廷尉府。

    两个小孩儿都很瘦,身上的衣服太单薄,送他们去医馆的两名将士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他们裹着。

    他们发着高热,小脸很红,被带进廷尉府后惶恐又好奇,约莫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豪华漂亮的屋子。

    小孩儿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赵郢的身份,只睁着乌黑水灵的眼睛看着他。

    “大胆,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跪下行礼!?”

    宋清风厉声呵斥,扬手用拂尘将稍矮一点的小孩儿扫得跌坐在地。

    大一点的孩子立刻跪下磕头大喊:“求太子殿下饶命,求太子殿下饶命!”

    另外一个小孩儿也跟着跪下磕头。

    赵郢微微抬手,示意宋清风不要再对小孩儿动手,撑着脑袋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大一点的小孩儿说:“我叫张海,他叫蒋蒙。”

    “回答殿下的问题,首先要说回殿下,然后要自称‘奴才’,懂吗?”

    宋清风冷声提醒,他的声音尖细,面色阴冷沉郁,两个孩子都被吓到,张海大一点,壮着胆子把蒋蒙护到身后,颤着声说:“我……我们记住了,以后会注意的。”

    还敢说我?

    宋清风眯起眼眸,阴邪的煞气泄出,张海小脸一白说:“奴才知错!”

    “好了,”欣赏够了两个小孩儿的反应,赵郢出声喝止,宋清风忙收敛气势,冲赵郢弯了弯腰,谄媚之意显露无疑,赵郢看着两个小孩儿说,“这几日你们先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就跟在本宫身边。”

    “可是我娘还有我妹妹……”

    蒋蒙话没说完就被张海捂住嘴,张海摁着他的脑袋给赵郢磕了个头说:“奴才愿意跟着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恩典!”

    这小孩儿还勉强算得上机灵,果然贱种都是天生的奴才。

    赵郢眼底闪过一丝满意,对宋挽说:“安排他们住下。”

    “是。”

    宋挽带两个小孩儿往后院走,蒋蒙病得要重些,一直靠着张海,时不时还会咳嗽几声,宋挽听到张海小声安慰他:“小蒙,别害怕,咱们现在有这么大的房子住,乖乖喝了药病很快就能好了。”

    张海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了。

    宋挽把他们带到西院的客房,柔声说:“这几日你们先在这里住下,一会儿我就把被子送来,大夫给你们开的药呢?拿来我去给你们熬。”

    宋挽的声音细细软软,张海放松了些,说:“那个医馆的病人有点多,还没有大夫给我们看病,我们没有药。”

    是病人太多还是根本没人想帮他们诊治?

    宋挽看破没有说破,揉揉张海的脑袋,说:“那我去告诉太子殿下,让他马上派人去请大夫。”

    宋挽说完要走,袖子一紧,张海抓着她的袖口,眼巴巴的看着她问:“姐姐,等我们病好了,你能让太子殿下放我们走吗?我爹瘸了一条腿,干不了什么活,如果我不在他身边,就没人照顾他了。”

    张海说得很小心翼翼,宋挽胸口沉甸甸的,像被巨石压着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海求错人了。

    宋挽如今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替他求情了。

    宋挽一直没有回答,张海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松开了手。

    他的手上满是脏污,在宋挽裙摆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手印,他窘迫得无地自容,带着哭腔说:“姐姐,对不起,我……我帮你洗干净。”

    宋挽在张海面前蹲下,把他藏到背后的手拉出来。

    他的手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上手指却被冻得肿胀如萝卜,手臂上更是密密麻麻的全是冻伤,触目惊心。

    这哪里像是一个正常小孩儿的手啊。

    宋挽的眼眶有点热,张海还在不住的道歉,宋挽努力露出笑容说:“姐姐不怪你,衣服脏了不是什么大事,姐姐马上让人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等你们洗完,马上就能有热腾腾的饭菜吃了。”

    张海被宋挽的笑容惊得呆住,讷讷地点头,宋挽又嘱咐了他们几句才走出去,然而刚绕过转角便碰上宋清风。

    宋挽的眼角是红的,眸底还有遮掩不住的水光,宋清风随意扫了一眼,讥笑道:“哟,还有心思为别人哭呢。”

    这声音刺耳极了,宋挽想到张海和蒋蒙病弱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怒吼:“宋清风,这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天又暗了下来,寒风吹得院子里的枝桠唰唰的响,宋清风拿着拂尘站在宋挽面前,眼角眉梢都挂着叫人心底不适的冷笑,如同要屠尽天下人的恶魔。

    “无辜?”宋清风笑出声,“这天底下哪有绝对的无辜,你怎知,我不是在帮他们及早的脱离苦海?”

    这简直就是谬论!

    宋挽想反驳,宋清风看她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他凑近宋挽,贴着她的耳朵低语:“只要能往上爬,任何人都能成为我的垫脚石,你……也绝不例外!”

    说完最后一个字,宋清风笑得更欢,他侧身退开,摇着拂尘说:“殿下有令,这几日让人好好教教他们规矩,若再见到殿下的时候,他们还是这么粗野无礼,到时休怪殿下无情!”

    宋清风说完离开,宋挽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脑子里只剩下一片迷茫。

    就算宋清风变成如今这样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当他手上沾满血腥,还值得被原谅吗?

    宋挽抱了被子过去,让青萼准备热水,白荷准备饭食,又让影竹和其他婢子一起改几件小孩儿的衣服应应急。

    天气太冷了,两个孩子不能一直只穿那么点。

    张海和蒋蒙怕生,不让宋挽帮他们洗澡,宋挽便在门外等着,没一会儿,却见顾岩廷带着一身凛然的寒气大步朝这边走来。

    “大人。”

    宋挽立刻迎上去,顾岩廷一身煞气来不及收敛,直直的冲击而来,宋挽暗暗吸了口冷气,顾岩廷问:“那两个孩子呢?”

    “奴婢刚让青萼准备好热水,他们在洗澡。”

    顾岩廷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唇抿成锋刃,眉心也拧成麻绳。

    在城楼上才与赵郢闹了不愉快,这会儿赵郢又强行把两个孩子带到廷尉府,顾岩廷的忍耐力已经快达到极限。

    怕他又跟赵郢对上,宋挽抓住顾岩廷的手柔声说:“这两个孩子生着病,身上也全是冻伤,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大人现在若是强行把他们带走,对他们不好,只怕对城外那些难民也不好。”

    赵擎已经把这件事交给赵郢全权处置,顾岩廷在这个时候和赵郢闹得太僵,只会让赵郢对这群难民的态度跟着变坏,委实不值当。

    顾岩廷的脸还是冷冷的绷着,不是很愿意妥协退让。

    宋挽说:“太子殿下让奴婢看着这两个孩子,大人放心,奴婢会尽自己所能照顾好他们的。”

    顾岩廷掀眸横了宋挽一眼,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别人?”

    宋挽:“……”

    顾岩廷的语气有点凶,周身的煞气却消减了些。

    张海和蒋蒙不敢耽误太久,很快洗完打开门。

    洗了澡两人的精神好了不少,看到顾岩廷出现,两人的眼睛同时一亮,脆生生的唤道:“顾大人!”

    顾岩廷走到两人面前,确定两人没受什么虐待之后眉头也舒展了些,看着张海问:“会写字吗?”

    张海点点头,说:“我上过两年学,认得一些字。”

    顾岩廷说:“给你爷爷写封信,我帮你带出去,你们先在这里住几天。”

    “嗯嗯。”

    宋挽拿了笔墨纸砚来,张海没用过这么好的纸,不舍的在纸上摸了摸,说:“要不我先打个草稿吧。”

    顾岩廷觑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当机立断,打什么草稿。”

    “哦。”

    张海乖乖落笔,蒋蒙凑到张海旁边糯糯的提醒:“还有我娘亲和妹妹。”

    张海说:“我知道,我让他们都不要担心,我们现在很好,等我们病好了就回去看他们。”

    蒋蒙眨巴着眼睛,露出期盼的笑容。

    信写好以后,张海仔细折好,然后才郑重的交给顾岩廷,说:“顾大人,等我长大了,你能收我做你的兵吗?”

    顾岩廷把信揣进怀里,看了张海一眼,问:“你不是还要照顾你爹?”

    张海说:“那……那我先娶个媳妇儿,朝廷发给我的粮饷我全都拿给她。”

    顾岩廷并不认同这个做法,直白的说:“等你给你爹养老送终以后再说吧。”

    这是应该对一个七八岁小孩儿说的话吗?

    宋挽忍不住看了顾岩廷一眼,顾岩廷像是被她提醒,说:“我的兵都很自律,就算不在军营也会自觉操练,也能把军规记在心里不去触犯,如果你自己都管不好自己,以后也不用来找我自取其辱。”

    张海立刻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自觉的!”

    被影射的宋挽不自在的摸摸鼻尖。

    她也很想自律,但畏寒这个毛病她一时半会儿真的改不了。

    白荷送来饭菜,两个孩子好些时日没吃过热腾腾的饭菜,顾不上其他,埋头吃起来,宋挽送顾岩廷往外走,见他的衣服有些脏污,忍不住问:“大人难得回来一次,可要沐浴一下换身衣服再走?”

    顾岩廷直接说:“不用。”

    如果不是赵郢闹这一出,他根本不会回廷尉府,当然也不会知道赵郢直接住进了廷尉府。

    想到赵郢在城楼上的表现,顾岩廷偏头多叮嘱了宋挽一句:“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多注意些。”

    宋挽垂着脑袋乖顺的说:“奴婢不会惹事的,请大人放心。”

    她的确不是会惹事的人,但不代表事不会惹上她。

    不过担心也没用,她始终要面对一些事,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把她拴在自己腰上。

    顾岩廷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两人来到前厅,赵郢正在喝茶,懒懒掀眸看着顾岩廷问:“顾大人看到人了?可有什么问题?”

    顾岩廷并不回答,拱手道:“下官还要出城,就不打扰殿下处理公务了。”

    “不急,”赵郢微微坐直了些,“顾校尉既然回来了,不如陪本宫吃顿饭,父皇命本宫全权处理此事,你正好详细与本官说说城外的情况究竟如何。”

    顾岩廷只当赵郢是突发奇想出宫巡视,没想到他是要全权接手这件事,绷着脸说:“好。”

    赵郢让顾岩廷落座,在开始谈正事前,觑了宋挽一眼说:“还不退下?”

    “奴婢告退。”

    宋挽退出前厅,正好看到御林军带着大夫进来,忙引着大夫去客房给张海和蒋蒙诊治。

    张海和蒋蒙用过饭后恢复了点精神,但看着还是怏怏的,白荷帮他们涂了冻疮药,又烧了炭给他们取暖,两人很乖巧的坐在一起让大夫诊治。

    两人发着高热,冻伤严重,营养不良,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大夫诊断完脸色有些凝重,开了方子让白荷去抓药,宋挽送大夫出去,试探着问:“大夫,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大夫摇摇头,说:“大的还好,小的有肺痨病,只怕凶多吉少。”

    宋挽愕然,而后问:“他才这么小,怎么会得肺痨病?”

    大夫说:“年纪小怎么了?他若是在娘胎里受了震,得什么样的病都不奇怪。”

    宋挽抿唇,大夫这话说得没错,她不也是先天病弱么?

    送走大夫,宋挽又回到客房。

    白荷熬药没回来,张海和蒋蒙趴在床上说悄悄话,见宋挽回来齐刷刷的抬头,脸上带了笑。

    莫名的,宋挽想到被赵郢射杀在城楼之下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死去的时候应该都想着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吧。

    蒋蒙又咳了两声,宋挽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揉了下蒋蒙的脑袋,蒋蒙小心翼翼的问:“姐姐,你能把我娘亲和妹妹也接进来吗?她们也生病了,我听到有个叔叔说……”

    “小蒙!”

    张海急切的打断蒋蒙,蒋蒙瑟缩了下,眼底浮起水光。

    宋挽看着张海,说:“我不会把你们说的话传出去,你们不用害怕,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

    张海有些犹豫,蒋蒙哭着说:“有个叔叔说,我们会害死人,他们要把娘亲和妹妹埋了,我不要,呜呜呜。”

    宋挽眼皮一跳,心底浮起非常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