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特三天前曾经试图劝说我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但是我对他破口大骂,告诉他别再管我。他火了,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本可以猫腰躲过他那只肉墩墩的灰色拳头,可是我任由他将我一拳打倒在地上。当他弯腰扶我起来的时候,我一掌将他的手打开了。打那之后,他便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生活在我身边一如既往地延续着。马戏团里的人都很兴奋。祖丝佳——一个可以随意长出胡子、然后再把它们吸进脸皮里的女士——在离开马戏团几个月后回来了。那天晚会演出结束后,马戏团的人举行了盛大的晚会欢迎她的归来。人们尽情地欢呼歌唱。我没有参加晚会。我独自一人坐在营地的边缘,脸上冷冰冰的,眼睛里干干的——和往常一样——想着暮先生。

    夜深了,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头一看,是祖丝佳。她正微笑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块蛋糕伸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情绪很不高,但是我想或许会喜欢它吃一点的。”她说。祖丝佳仍然在学英语,可经常会说得一团糟。

    “谢谢,可是我不饿。”我说,“很高兴又看到。都好吧?”

    祖丝佳没有接我的话茬。她只是等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将蛋糕甩到了我的脸上!

    “干什么!”我咆哮道,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么哭丧着脸就该这么对。”祖丝佳大笑起来,“我知道难受,达伦,可是总不能老跟一头暴躁的狗熊似的,就这么坐着吧。”

    “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厉声说,“不知道我现在的感受。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顽皮地看着我。“认为是惟一一个失去过亲人的人吗?我曾经有过丈夫和女儿。可他们都被那些邪恶的渔民给杀了。”

    我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儿没有人知道。”她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拂开了披散在她眼睛上的长发,抬头凝视着天空。“就这样,我离开了家乡,来到怪物马戏团。我心里的伤痛太深了,我只有逃开那一切。我女儿死的时候还没两岁。”

    我想说一点儿什么,可是我的喉咙似乎被一根绳索紧紧地扎了起来。

    “所爱的人死了,算不上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祖丝佳轻轻地说,“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死让受到伤害太深,结果也死了——心死了。拉登死了,我为他难过,但是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我会更加为难过,因为也会死掉,尽管的身体还活着。”

    “我忍不住啊。”我叹了一口气,“他就像是我的父亲,但是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一直没有哭出来。我哭不出来。”

    祖丝佳默默地打量着我,接着点了点头。“如果不能用的眼泪把悲伤冲出来,带着悲伤生活是很难的。别着急——最终会哭出来的。等哭出来的时候,也许会觉得好受一些。”她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一只手。“又脏又臭。让我帮洗洗干净。这样也许对有好处。”

    “我怀疑。”我说,但是我还是跟着她进了高先生为她准备的帐篷。祖丝佳在往浴室里放热水,又在水中加了一种香喷喷的洗浴油。我擦掉脸上的蛋糕渣子,脱了衣服,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她叫我进去。我傻乎乎地迈进了那散发着芳香的水中,但是等到我躺下的时候,那感觉真是太妙了。我在浴缸里泡了几乎一个小时。

    等我从浴室里爬起来、擦干净身体的时候,祖丝佳走了进来。她早已拿走了我的脏衣服,所以我只得又将浴巾围在腰间。她让我在一把矮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一把剪子和锉刀开始为我修理指甲。我告诉她剪子和锉刀对我是不管用的——吸血鬼的指甲异常坚硬——但是她笑了笑,咔嚓一声剪掉了我右脚大拇指的指甲。“这把剪子特别锋利。我完了解吸血鬼的指甲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有时也为万查剪指甲。”

    祖丝佳弄妥我的指甲之后,又开始修理我的头发,接着又刮了我的胡子,最后又匆匆为我按摩了一通。等她停手了,我站了起来,问我的衣服在哪儿。“烧了。”她得意地笑着说,“它们都烂了。我把它们扔了。”

    “那么想让我穿什么?”我抱怨说。

    “我给一个意外。”她说。她走到大衣橱前,从里面拽出几件色彩鲜艳的衣服,把它们放在床脚边。我立刻认出了那件鲜艳的绿衬衫、那条紫裤子,还有那件蓝中带黄的夹克——正是我以前住在怪物马戏团的时候穿的那身海盗服。

    “还留着它们啊。”我喃喃地说,傻乎乎地笑着。

    “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我告诉过,我会留着它们,把它们补好,好让以后穿,还记得吗?”

    在我们第一次遇到吸血魔王前不久,我们曾在马戏团停留过,但那似乎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思绪回到了从前,我想起了祖丝佳曾经答应过我,等她有机会的时候,她会将我的海盗服改一改。

    “

    我在外面等。”祖丝佳说,“穿好了叫我一声。”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身衣服穿到了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再将它们往身上穿,总觉得怪怪的。上次我穿它们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还在慢慢适应一个半吸血鬼的生活,哪里知道世道会变得如此艰难和冷酷。那时候,我觉得这身衣服特别酷,特别喜欢穿。可现在它们在我看来是如此的幼稚和傻气,但是因为祖丝佳费心费力地把它们准备好了,我合计着我最好还是穿上,也好让她高兴。

    收拾妥当后,我便叫祖丝佳进来。她微笑着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了另外一个衣橱,拿来了一顶插着一根长羽毛的帽子。“我没有穿的码数的鞋。”她说,“往后我们再弄一双吧。”

    我故意把帽子歪戴着,不好意思地冲祖丝佳笑了笑。“看上去怎样?”

    “自己去看吧。”祖丝佳答道,接着把我领到了一面可以照到身的镜子前。

    当我面对面地站在我影像面前时,一口气憋在了我的嗓子眼儿。或许是昏暗的光线所耍的伎俩吧,可是眼前这个穿着新衣服、刮干净脸、戴着帽子的我看上去非常年轻,跟祖丝佳第一次用这身打扮出的我一模一样。

    “觉得怎么样?”祖丝佳问。

    “看上去像一个孩子。”我低声说。

    “一部分是镜子的原因。”她格格地笑着说,“它就是为了让人减去几岁而专门设计出来的——很体谅女人的心。”

    我摘下帽子,又把头发给弄乱了,眯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这么看自己的时候,觉得自己看上去大多了——眼角的皱纹一下子跳了出来,提醒我自打暮先生死后,我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谢谢。”我一边说一边从镜子前走开了。

    祖丝佳的一只手坚定地放在我的头上,把我的身体扳转了过来,重又让我面对着镜子。“还没完呢。”她说。

    “什么意思?”我问,“要看的我都看见了。”

    “没有,”她说,“还没有。”她向前倾着身子,敲打着镜子。“看看的眼睛。看看的眼睛深处,别转身,直到看见了为止。”

    “看见什么?”我问,但是她没有回答。我皱着眉头看着我那双照在镜子里的眼睛,寻找着异样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比平时多了一点忧伤,但是……

    我闭上了眼睛,一下子明白了祖丝佳想让我看的是什么。我的眼睛里看起来不只是有忧伤——它们完丧失了希望和生活的勇气。即便是暮先生死的时候,他的那双眼睛看上去也没有如此空洞。我立即明白了祖丝佳说活着也可能是死亡这句话的意思。

    “拉登不想看到这个样子。”当我凝视着镜子里那双空洞的眼睛时,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他热爱生活。他希望也热爱生活。如果他看到这生不如死的眼神,而且如果不设法改变的话,它还会变得更加糟糕,那么他会说什么呢?”

    “他……他……”我猛地咽了几口气。

    “空洞没有一点儿好处。”祖丝佳说,“必须让眼睛充实起来,即便不是充满了欢乐,那么也应该充满了忧伤和痛苦。即便是仇恨也比空洞强。”

    “暮先生告诉过我,不要把生命浪费在仇恨上。”我立刻反驳说,同时意识到这是我来怪物马戏团之后第一次提到暮先生的名字。“暮先生。”我接着说,慢慢地,我镜子里的眼睛皱了起来。“暮先生。”我叹了一口气,“拉登。我的朋友。”我的眼帘颤抖着,泪水盈在我的眼眶里。“他死了。”我呜咽着转身面对着祖丝佳,“暮先生死了。”

    说完,我一下子扑到祖丝佳的怀里,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嚎啕大哭。我终于找到了泪水来发泄我的悲伤。我尽情地哭着,哭了好久。

    太阳从东方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依然在哭,哭得精疲力竭,瘫倒在地板上。

    祖丝佳在我的脑袋下塞了一个枕头,轻声哼起了一支忧伤而奇怪的曲子。

    我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第三章

    这是一个干燥、寒冷的三月——繁星满天的夜晚,白霜遍地的黎明,湛蓝刺目的白天。怪物马戏团正在一个附近有一条瀑布的大镇子上演出。我们来到这个镇子已经四个晚上了,还要再过一个星期我们才会离开——当地的居民,还有很多游客都拥来看我们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