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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明时止住。佟子里进入房内的时候,只看见香墨已经梳洗好了坐在窗前。仍有些乌暗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眸光流转间,透出难以捉摸的光。佟子里竟不敢再看她,转头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临走前说,让今日进宫看看。”

    “有这个必要吗?”

    香墨说,声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冰凉的让佟子里不禁一个冷颤,站立不稳跌坐在仍旧搭着大红锦的椅子上,掩面低泣出声:“圣命难违。香墨,我以为懂的。”

    香墨淡漠的神色仍旧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没有任何变化。她的口气听上去,轻淡得连一丝起伏都找不到。

    “我当然懂,一个妹妹给了十年的荣华富贵,可还不知足。现在,卖了另一个妹妹。”

    “可惜,我没燕脂的本事,我给不了另一个十年。”香墨突然浮起一抹诡异的笑,一个一个字道:“我的哥哥。”

    掩面而泣的佟子里只觉得好似有一记耳光扇在面上,火辣辣的带着刺痛。竟没有颜面再带下去,转身仓皇而去。

    由文安侯府成乘马车到了陈皇宫之南的永平门,就必须得下车步行,由于此处距离内宫还有很长一段路,所以封荣特赐了步辇,以示恩遇。但无论怎样的恩遇过了昌平门就必须下辇步行,下了步辇时香墨看着眼前皇城,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熠熠生辉,飞檐几入天际。薄丝的绣鞋步态严谨,连裙裾浮动都是无声的,丈余宽的青砖就走了十数步,日头直射下来,软薄的单丝罗衣已被汗微湿。

    香墨走到了内苑御花园一树桂花下时,就听见一声轻唤:“香墨!”

    转头时一阵风拂过,花瓣如流云,卷在风中恍然开时香浓,鹅黄锦缎一般铺在她浓艳的眉目前。右手廊下华盖辉煌,御用的璨金蟠龙似欲飞出。华盖下那双熟悉桃花眸子,望着她一脸欣悦,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香墨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跪礼,封荣笑得灿烂地说:“起来!起来!”

    一面说,一面亲手搀起她。却被她撤身避过,仍盈盈下福,道:“请万岁安。”

    封荣定定看了香墨片刻也不恼,轻轻一笑,带着一丝孩童似的顽劣,道:“想去看看燕太妃生前住的地方吗?”

    香墨自从走进陈皇宫就变得迷蒙的眼第一次有了慑魂的光,仰头几乎是焦虑的答道:“想。”

    封荣身后随侍的一名内侍急急扬声喝道:“大胆,怎么跟皇上回话呢?!”

    香墨被那尖锐的声音刺的一抖,却迅速地平静下来,扬眉一笑,眸光熠熠生辉。

    “回陛下,臣妾想去,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封荣淡淡扫了一眼那名内侍,然后才转眼对香墨道:“走吧。”

    封荣也不乘步辇,缓步走在香墨身侧。此时阳光甚烈,路程亦不算近,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御苑道路曲折。香墨走了一段,转到一个曲桥上,一时只觉得头上烈日高天直欲扑面而下,严妆之下的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

    封荣看在眼内,转身一抬下颚,德保极识得眼色,忙呈上了一把伞。封荣接过,放在香墨手中。香墨看着那伞,明黄的龙纹峥嵘,刺的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封荣英挺却秀致的眉不经意挑了一下,也不看她,伸出手去直接按在她的手上,吧的一声,为香墨将伞撑了起来。那伸出衣袖的执伞的手,指节微露,指尖细长,如女子般而保养得十分秀美。伞撑起时,鼓出的几丝风落在香墨脸上,她下意识的仰头看去,正好对上封荣的视线。

    曲桥之下是小河流水,红锦彩石穿梭交织,远处黄鹂的叫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他们的手交握在伞柄上,碧色春罗和月白的衣袖,几乎是融化在一起。封荣黑若点漆眸子里,带着乞求的温柔笑意。

    这一刻香墨觉得自己看见的仍旧是当年那个爱哭而寂寞的孩子。怨,憎,恨……所有的积郁的情绪,此刻都无法对着这样的封荣发泄。

    于是,抬起的脸庞上就不自觉浮起了一种悲哀的神情,封荣似是被这悲哀引诱了,一点一点倾身下来。

    两侧十数名一色青绿锦袍的内侍拱手谨立,烈日如火下,仍仿佛两列偶人般不闻不动。

    “陛下!”

    几乎就在封荣的唇落下的同时,香墨陡然侧首避过,出声唤道。

    这一声,将封荣自恍惚中唤醒过来,眼一转随即以异常温柔的语气说着:“走吧。”

    说罢一甩袖,走在前面,步态则是蹦跳。

    静安宫已经没有人居住,内侍宫女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已经形同荒弃。

    一跨进殿门,与殿外炎热截然相反的阴冷让香墨猛地一个寒颤。桌椅陈设皆覆了白布,连窗子都被白布盖着。阴暗寂静殿内,脚步踩在青如水镜般的砖面上,一步一步沿着幽深的回廊向内面走的时候,都带了一种空洞的回声,仿佛在走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循环。

    几转之后到了内殿,入目的是地面上摆放的数十个木桶,隔三步便安放一个,桶里盛满了冰块。森森寒意浸透了静安宫,一时倒似是入了冰窖。

    殿阁的尽处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帷幕,封荣亲自走上前掀起了帷幕。一层层浅白的纱罗,层层叠叠,仿佛是无数层浮云交叠在了一起。而在云的尽头,燕脂一点生气也没有的躺在棺椁之中,水晶棺盖下容颜宛若生时,看上去人偶一般。

    “朕用水银保存,面貌一点都没变呢!”封荣说时,一双依漂亮的眼睛带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却是对着香墨:“朕想一定想看。”

    香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棺椁旁的,只觉得自己每迈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层层,渐次剥落,带着一种无法磨灭的惨痛。

    香墨终于走到近前,一只手扶住棺椁,望着燕脂。一只手按在心口,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痛不欲生。极力隐忍,极力克制,泪还是无法抑制的留了下来。

    那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椁,里面注满了稀释的水银,无色的水波中,水银圆圆点点,仿佛是来不及融化的碎冰,燕脂的尸体孤零零地漂浮在其中,衣裙就像樱花一样盛开。她的表情非常安静,安静的甚至看不出生前的痛苦,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金簪玉摇缀满云鬓。许是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看起来竟仿佛是在微笑着一样。

    这样似是幸福着的笑,将香墨的神智整个撕裂,所有无法消融的委屈与绝望奔涌而出。她的妹妹死了,一直在心腑内似是隔了一层薄纱的认知,此时此刻薄纱被撕的粉碎,死亡清楚的展现在眼前。燕脂十年恩宠,荣华不尽,她依赖于自己的妹妹获封“墨国夫人”,得于正妻相同地位。然而,人之一生,富贵地位毕竟不是幸福。追根究底,还是她毁了燕脂的幸福。

    积郁日久的苦痛化为无数毒蛇的牙,啃噬着她。比在初听到她的死讯时更加的痛,无可抑制的痛,撕扯着身。她猛然掩面,刹那间嚎啕出声。

    宫中女子的哭泣也是一种学问,无声的,抽泣的,掩面娇羞的,怎样都不会失了礼节和颜面。而封荣第一次听到这种毫无顾忌的支离破碎的哭声,一时手足无措,只想上前抱住她。

    “香墨,别哭,燕脂走了,还有我,别哭……”

    香墨哭得目光涣散,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盯在封荣的脸上好久,才能看清。他睫毛长长不时眨动着,显得他神情柔软,柔软如同不解世事的孩子。这样的无辜,无辜到她恨极了,扬手就挥。

    封荣不躲不闪,执意要抱住香墨,于是啪的极为响亮的一声,耳光实实落在面颊上。

    香墨一愣,随即挣扎撕打,却不敢再挥手,于是终究落进他的怀中。她不甘心继续挣扎撕打,而封荣则仿佛在对待一个胡闹的孩子,手指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在她的后背。

    他的衣料贴在香墨的脸颊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熏衣香的味道。却无法沾上一丝一毫人体的温度,冷得像一块寒冰。冻得香墨的心,也一片冰冷。

    她一边挣动,一边放肆恸哭,终究是哭得累了,才倚在封荣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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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安宫空阔而阴暗,寒冰和薰香遮不住的腐败气息,飘浮于叠叠的白纱之间。

    封荣声音在香墨耳边低暗:“对不起……”小心翼翼地捧起香墨的脸,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然后,她就看见了封荣手上带着镯子,那是一只白玉镯子,玉质污浊混沌,还因为磕损被金箔包裹了一处。熟悉的让她莫名心惊,她猛地抓住封荣的手,尖声道:“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燕脂给朕的,她说即使她死了也不准摘下来。”封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举起手看着腕上的白玉镯,笑得温柔却漫不经心:“说起来,她就求过朕的也就这一件事……”

    香墨却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推开他的手。封荣一时都愣住,随即伸手去拉她,香墨狠烈挣脱,转身踉踉跄跄的向殿外跑去。失了神智的脚步被宫门处的高高门槛一绊,就跌倒在了门前。

    封荣慌忙上前去扶她,香墨却只抓住他的手,狠命的往下拽着那只玉镯。封荣腕上还堆叠着金丝如意结,陈国贵族男子总是要在而立之年前系着这种腕带,以求能平安长大,长命百岁。此时金丝腕带与玉镯纠缠在一处,无论如何也拉不下来,香墨索性就两只手一起狠命的去拽。

    封荣的手上还细密布着昨夜的指甲划痕,虽敷了伤药,但并未痊愈,痛得不由叫了一声。但也只叫了那么一下,随即就抿着唇,自己去拽那玉镯。

    “不喜欢,朕就不带,这就摘下来。”

    香墨此时却狠狠抓住他的手,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面色死白,极慢、极坚定地摇了摇头

    ,两点滚热的泪就砸在他手上。

    “燕脂爱。天啊,燕脂爱!”

    她几乎想笑出来,只觉得自己是在一个荒诞无稽的梦里。记忆的堤已决,自己那时才十三岁,已负担了家的生计。那年生辰,燕脂拿着积攒已久私蓄,买了一对廉价的玉镯子送给自己。

    自己的泪渐渐迷了眼,却舍不得要,最后姐妹一人一只戴在了腕上。晚上,燕脂在身畔,低低说:“将来要是有了自己爱的人就把这镯子送给他。我和姐姐总是喜欢同一样东西,衣服是,镯子也是。要是将来喜欢上同一个人……”

    说着,燕脂仰起脸,满月的夜空银镜高悬,水银似的光落在燕脂的脸上,她的眸子潋滟生波:“那么,我一定会让给姐姐。”

    自己轻轻嗤笑:“别傻了,我才不会喜欢上这思春小妮子爱上的人。”

    燕脂抱住自己,说话时手已经微微颤抖:“算命的先生曾说,爹娘只有一个半女儿。我要是不长命,姐姐就替我爱他吧……”

    如今当时戏语一语成谶。

    巧蓝来说,燕脂很幸福。只以为是安慰自己,可是……

    香墨狠狠看住封荣。

    “燕脂爱……”

    封荣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疑惑不解的歪头一笑。

    “这个混蛋,我……”

    香墨蓦然发狂,死死的拽住封荣衣襟,大力撕扯着衣襟被扯住,封荣有些窒息,正要抬手挣开,忽一眼望见香墨紧攥的手,不由一怔。十根纤长的指头不停地颤抖,抖的渐渐失去了力道,摇摇欲坠。

    于是,他没有动,只是看着香墨。

    香墨见到他的眼神时,哭喊哑然而止。

    封荣的眼清澈的映着她,似望着自己,也似透过他望着极远的地方,然而其中却分明有着一丝令人哀怜的祈望。

    我恨死,这句话已经无法说下去。

    一时间,香墨泪如雨下。

    无法恨他。

    他还只是个孩子,燕脂爱他。

    无论是因为哪样,她都无法恨。

    泪珠子滴到封荣胸前原本就湿漉漉的衣襟上,月牙白的颜色又深了一层。仿佛她和燕脂十年的光阴逝去,所有的都从指间漏过去了,什么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眼,这一面,如此而已。

    封荣的手毫不迟疑的轻轻地抱住她,她微一挣动,随即缓缓的猫一般缩到他怀内,脸贴着封荣的胸口,再一次哀嚎出声。

    封荣的下巴正好抵在香墨的额上,他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发鬓,他的手哄着婴儿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香墨乖,不哭,有朕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衣传入她的肌肤,她竟起了一身寒栗。香墨的手缓缓举起,想要推开封荣,可手指停在半空中,颤抖着。

    她看见水晶棺里香墨在盈盈笑语:“姐姐替我爱他吧。”

    她微侧过头,就看见封荣两道凝视的目光。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来,在那个秋日黄昏,她坐在一辆小车里离开陈王府时,他便是这样站在角门处默然不语地望着她。

    手指颤抖着,颤抖着,最终抱住了封荣。殿内静极了,只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地轻响。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早秋。

    由大陈宫到文安侯佟子里的府邸前,有羽林军把守禁止闲人通行这一段路。大朝散了,宫里的传旨官就直到了府门前。

    佟子里将传旨内官引入大厅,乐仪奏乐之后,香墨被引出,传旨内官宣读圣旨。

    加封墨国夫人封户至八千户,文安侯五千户。

    待传旨内官走了之后,香墨看着供在香案上的缠金龙绸圣旨,看着又在掩面喜极而泣的佟子里,讥讽一笑。

    要知道,封王者万户,郡王五千户。

    名无得,实已至。

    一入八月,便接连几场小雨,天气凉了下来。玉湖上千株碧荷开得晚,还是明丽如新的模样。玉湖里引过了一池清水,李嬷嬷由廊件走过,正看见几名侍女靠在水亭中栏杆上,拿了细饵撒在池子里,逗那些朱黄五彩的锦鲤。李嬷嬷见她们一身服饰精致,不似宫女但也不似诰命,便上前问:“是哪个宫里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池子里的鱼也是们随便逗的?”

    一名女子回转头,也不起身,只对着她嫣然一笑道:“奴婢们是文安侯府里的,万岁爷怕宫里的人不可心,特恩典了奴婢等人进宫服侍墨国夫人。”

    李嬷嬷一惊:“墨国夫人?她进了宫怎么不去见太后?”

    侍女只管逗鱼,又抿嘴一笑道:“这奴婢可不知道了,夫人正入谒呢。”

    李嬷嬷被侍女语气里的轻慢气得直抖,但也不敢生事,转身就回了康慈宫。

    注:

    一个半女儿,指的是两个女儿,有一个会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