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改曹成魏之前,曹仁父原有妻房子嗣,这一支——据魏谊正家史著录——于仁父初遭捕逃之祸时即已过继于同宗,且曾得素席三门二十七道菜的嫡传。到了乾隆年间,还出了个曹秀先,做过不小的官,卒谧文恪。算是给祖上争了光——也为所谓反清复明的种族传奇添了讽刺。

    曹秀先的素膳曾经乾隆亲尝,还有御笔题诗为赞。乾隆的诗格调不高,可是于此一时的曹家则是无上的荣宠。诗曰:“浓荫数遍啭雀黄/露井桃边醉异香/寄语枝头休唤远/君家素手试羹汤”。这首诗用了王昌龄《春宫曲》和王建《新嫁娘词》里的语汇,说的却是曹氏传家宝膳中的“素烧黄雀”。诗意虽无甚深挚,但是既推崇了这菜色栩栩如生,也调侃了素食逼肖野物的俗习,不失为一首可爱之作。

    倒是那曹秀先其实并非俗吏。他的素膳赢得乾隆品题,赐以“食亨”之号,可他自己却不爱吃素,据《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卷下载:“文恪肚皮宽松,必摺一二叠,饱则以次放摺。每赐吃肉,准王公大臣各携一羊腿出,率以遗文恪,轿箱为之满。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家,则轿箱之肉已尽矣。”这一则表面上说的是曹秀先肉食巨量,殊不知此量乃是曹仁父传下的一门内功。当乾隆殿下群臣将上赐羊腿转让给曹秀先吃的时候,正好给了他练这“无量寿功”的机会。“无量寿功”即是将大量高蛋白食物于短时间内送入胃囊,并立刻转化成输通到胸腔各部位穴脉的纯阳之气。曹仁父日后改名换姓,于是连魏氏这一支也代代沿习此功。魏谊正在《食德与画品》的附录家史中即如此写道:“余之高祖君洛公最娴此技,其身长七尺,腰几重围,肚皮作五叠。盖亦天赋异秉,非困学可逮焉。”这魏君洛在嘉庆年间曾在北京开一素斋餐馆,招牌菜便是“素烧黄雀”。且正为了让这道菜的衬底看来青翠欲滴,魏君洛更开发出一种尚未及为时人所重视的菜蔬——豆苗。另一方面,固然曹家人不知另有魏家这一支,而魏家人则一向了解其宗亲本旁行于曹,是以对曹家的起伏动静分外留意,自然也知悉乾隆御制赞诗和“食亨”品题二事。从而开餐馆的魏君洛还特别给这豆苗起了个别名,叫“桃边香”,呼应的正是“露井桃边醉异香”之句。到了北伐前后,又有魏家的后人另开了一爿“桃香馆”,却已是荤素菜皆备,操其业、营其生的店东也已经不知道这“桃边香”即是豆苗,更遑论曹、魏二家同源异流的掌故了。

    10 杀出阵

    也正因为“素烧黄雀”与曹家以及由曹仁父所衍出的魏家有如此盘错深固的渊源,是以万得福一见这荷叶里包的菜色,便知这诡秘其踪的小丫头口口声声所说的“三爷”果真是魏三爷不假。而这小丫头——万得福神思一荡——忖道:该不会就是两年前匆匆一晤的那个姑娘罢?不意才转念到此,那小丫头又道:“万老头,你不吃岂不糟蹋了三爷的一番心意吗?简直太不乖、太不乖了。”

    万得福低头看那包素烧黄雀,置于掌中尚能觉其微温,想来刚出炉为时未几。更兼之包在外面的一层腐衣看来还相当酥脆——那么,显见厨炊之地离此不算太远。但是这一片杂木林北去三五十丈即是碧潭南岸;西去不及一里处即是吊桥南口,为游人如织的观光景点;东边、南边只见山岚遮覆,云霭四合之下,想来更不外是翠嶂苍峦、层岩叠峰,哪里做得这样精工巧艺的膳食?除非——万得福猛可一悟——除非连这杂木林和漫山岚气也俱在一遁甲阵中了。

    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此际万得福不该错转了一个念头:一旦察觉自己身在遁甲阵中,他忽然动了忿忿不平的一昧肝火——想这遁甲阵原就是利用极其平常之物,按阴阳五行生克之理,排下两仪四象八卦之局。举凡石块、木片、果实、谷物等,只须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东西,一旦星罗棋布、辰列宿张,便可在一定的时刻点上生出奇突怪异的情状。道行高的布阵者中非徒能够呼风唤雨、催马走牛、移花接木、倒海排山;还可以应入阵者所欲所需,使其眼耳鼻舌身得着一定的色声香味触。由是幻中生变、变中藏幻,可转演成无数虚拟之相。

    遥想当年抗战开打,国府遣陈光甫赴美游说,请来两千五百万美金的援款,却签下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合同。却有那天地会首洪达展为了塌老漕帮的台,献策让万老爷子每年筹措六万公吨棉籽油上缴。想那棉籽油若与桐油混用,勉可较独用桐油以燃灯来得稳定。然而美方如何需要自中国输入劣质燃油呢?设使美方所需之桐油乃是用作干性涂料,则棉籽油又如何能通过美方验收人员的检查以便顺利完差呢?此计最恶毒的部分是,一旦万老爷子交出棉籽油交运,而遭验检退回,无论是台上的陈光甫或者幕后的洪达展,谁都不会认这笔账的。万老爷子百般无奈,坐困愁城,只道天亡漕帮,才让他堕入这万劫不复的修罗场。

    彼时为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中旬,自一年三个月之前淞沪会战焦土而退之后,杭州立刻失陷,整个东战场——包括南京、九江、安庆乃至武汉皆相继弃守,万老爷子则早已转进长沙,将祖宗家自牌位、刁斗、令旗、仪仗乃至数百年累积的账册、书信、饬令等上千箱尺牍文件数移置到长沙市郊一所老庵堂贮放,香堂亦迁徙于此。可是逃得了兵灾,逃不了君命——“老头子”已然在以油还款的大方针上点了头,又在借助于漕帮实业的细节文案上批了可,剩下的实务都落在万老爷子身上。

    是时正在旧历年前数日,万老爷子偕万得福抱着尚在摇摆学步的万熙,一同到庵堂后面的老庵清光棍墓园闲步解闷。忽见林下一人背倚枯木而立,双手环胸,嘴角叼着烟卷儿,脑门往上一片牛山濯濯,现成是个秃子。可这人看来年纪并不大,约在三十二三。便是那双层斜撇成个“八”字,根根眉毛皆似鬃鬣,自额骨处朝前戟射而出。最可怪的是他那鼻子,打从眉心便隆了起来,直梁下通,几有两寸八分,下端垂着颗泛红的悬胆。通盘看上去,此人奇且古,兼而有两分怪相、三分清气。既然清奇古怪占了个,万老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下拱拱手,道:“见过这位壮士。”

    不料那人嘿嘿一笑,吟了起来:“闻道隆中卧/还须三顾恩/平阳欺虎落/拱手是何人?”不吟还则罢了,这一吟却吟出了尴尬来。前两句——不消说,寻常得很——用的是刘玄德三顾茅庐,延请诸葛孔明出山入世的典故。可第三句却明明白白套上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俗语。加之第四句再这么“拱手是何人”的一问,以吟声听来,“人”字悠长婉转,尤其有嘲诮之意——这不明摆着笑骂拱手为礼的万老爷子是狗不是人么?

    碍着手上抱了个小万熙,万得福虽然怒不可遏,却不能倏然出手教训。可他回眸一瞥,不由得吓了个结实——但见那万老爷子一语不发,长揖及地,且双膝不打弯颤;这是老漕帮中平辈相待的最高礼仪。寻常时若非同辈中人彼此有了天大的误会或极深的格,无人肯用此礼。万老爷子非但施了礼,还应声答道:“某不才,在家姓万,出门头顶潘字。坐身在漕,立脚在庵……不过是井中看天地,冲撞了高人云驾,还请恕罪则个。”

    这番话既表明了身份又谦尽了仪节。一方面不卑不屈显示其并未试图以帮主之尊欺压常人,二方面更不乏请教来意何如的用心。以理度之,已是十二万分的客套了。孰料那八字眉的秃子居然又清吟起来:“斜眉窥海上/万里尽烽烟/岂料逢君日/孤灯伴月前”。

    万得福本不是斯文中人,勉强听出这二十个字来,已经算是绞尽脑浆,仍不觉得有什么独到之处。然而万老爷子那厢却忽然一个撑身不住,向旁边的一株树干上欹倒,接着喘了口气,道:“阁下的确是高人!否则断断乎不会知道上个月我祖宗家老庵堂为日寇火焚殆尽之事——你,不必考校于我了,有什么高明之见,但请赐教了罢!”

    说也奇怪,那人一听这话,反而收敛了倨傲之色,连忙挺身上前,一把扶住万老爷子,道:“果然是老爷子尊驾到了,请受赵太初一拜。”说着“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正待叩首顶礼,却被万老爷子只手搀扶起来,同时问道:“方才你那诗的四句之中,每句末二字皆有独到之意。倘若以‘卷帘格’的解谜之术看它,从第四句末二字、第三句末二字……这么依次卷回,正是‘前月、日君、烟烽、上海’八字,君军同音、烽封同音,说的岂非‘前月日军烟封上海’之事?上海失陷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可本帮祖宗家门却当真是上个月才遭日寇焚毁的。阁下明察秋毫如此,万某佩服不已、佩服不已。”

    但是,秃子赵太初却退身一步道:“前一首诗我确是有意开您老的玩笑,可这第二首,根本不是我作的——您老别太认真——那是敝业师苦石老道长教我的。他老人家已经归真入寂十八年了呢!”

    万老爷子闻言更是一惊,道:“难道苦石道长早在十八年前便能预见你我今日之会?”

    赵太初一皱八字眉,道:“他老人家的确说过:‘倘或有人给你骂成个狗,还不恼怒,你就将此诗吟给他听;他若解得,你便敬他如兄,助他如己,叫他老爷子。’”

    看来万老爷子亦不禁为之骇然,即道:“倘或如此,果然天不亡我!苦石道长必然早已安排下你我兄弟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