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放下话来:请老爷子签了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处、秉公发落。这样的话,祖宗家业也可保长治久安,不至于一网打尽。”说到“老头子”放下话来之后的这几句上,万熙的声音压得又轻又低,直如蚊蚋盘旋。可是听在万老爷子耳中,却字字分明。一面听着他一面点着头,似乎极其满意。然而万熙话才讲完,他立刻笑着问了一句:“要是我不签这口供呢?”

    万熙忙一欠身,退后两步,将皮箱盖上的文件收回箱内——且没忘了把那末一页十行纸塞回原处,同时套回笔帽、收笔入袋。这一切只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远近各人尚不及反应,万熙已经从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万老爷子心窝,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几乎也就在这同时,亭外持卡宾枪的一名武装警卫也将枪口朝旁一歪,喷出一串火苗,将另一名警卫射了个蜂窝透穿,翻身摔下塘去。水花激溅、荷叶掀扑,那人登时沉底,且正因一身披挂少说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从此陷入泥淖深处,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只是一弹指顷间事,亭边那警卫早已吓得面如白纸,四肢抖颤,裤裆里“噗喳”一声,拉了个黄金满溢,随即和身歪倒。万熙无任何表情地眄了他一眼,嘴里的话却像是冲亭外那唐装棉鞋的胖子说的:“岳师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

    那岳师父显然也不曾料到:仅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变生肘腋,连伤两条性命;且其中之一竟然是纵横大江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遗老总舵主万老爷子。不过这岳师父本来是个会家子,内力外功一体双修,气性涵养到一定的程度,即令临此奇突诡谲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丝火躁焦急之态,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望一眼,见那开火的枪兵正颤着手、抖着牙,将枪口指在他后脖颈上。

    “万老弟要岳某来帮闲干一桩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干得干净利落。看来我无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顺便搭上岳某一条性命的么?”

    闻言之下,这万熙立时将枪收入皮箱之中,却只掩上箱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岳师父这么说便太见外了。请岳师父出马,原本倒是为了提防那飘花掌出手助拳,坏了正事。不料这几个老家伙只不过又是一阵妖言怪语,骗我们老爷子一顿吃喝,就这么缩头畏尾地闪人了。至于岳师父这边呢——”说到这里,万熙又疾速伸手,朝皮箱中一摸,再抽手出来时,掌心里捧着黄澄澄、光闪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六支条块,同时冷声说道,“号称百两,其实是九十六两;岳师父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今夜之事,说起来是为国为民,绝非个人恩怨、私相仇衅。岳师父是顾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这金子烫手,拿不起!”岳师父瞥一眼横陈在地的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万老弟口口声声‘我们老爷子’,却依旧突下杀手,却说什么‘为国为民’,叫人太不明白。”

    万熙微一颔首,思忖片刻,道:“我格于阶级太低,不能尽实相告。不过,老爷子把我从枪林弹雨里拣回一条小命、带进祖宗家门、给了姓字、传我一身文武活计,还将我一寸一寸地拉拔到大;我万熙今晚能干下这等事体,要不是有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在,岂不要背上一桩欺师灭祖的千古大罪吗?”说着,一掌拂向木桌,劲力到处,将一干杯盘壶盏尽数扫出三丈之外,一一落入塘中,连这临时架设的木桌都险些儿推出亭去。接着,万熙手一抖,指尖乱弹,竟将金条如插香般杵进桌面,深可三寸,几至透穿。另只手扣紧皮箱盖,才又说道:“人称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明辨是非、通晓利害,万熙绝无半点非分得罪之念。这金条原本就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而且这是‘御赐’,上头雕着库号,来路绝对是正大光明,请岳师父放心取用——毕竟岳师母那边还等着用针药,不是么?”

    说完这话,万熙倒退两步,反手揪起地上那软成一摊泥的警卫,咬牙闷声道:“你小子与此事无关,我也有好生之德,所以留你一条活口。可是这活口二字的意思你得三思:那就是‘要活命,免开口’,你且牢牢记住了。”说时手一松,只听那人“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人又昏死过去。话说地上这人一口气息还不曾缓转过来,万熙早已一个箭步斜里弓身跃起,好似一根橡皮圈儿那样弹向右前方十尺开外,一皮箱先打落了岳子鹏身后那警卫的钢盔带卡宾枪,另只手叉起食、中二指直去锁喉,同时沉声迸出两句:“我没工夫问你为什么开枪了,袍泽相残,横竖是个死罪。”说完,另只手上的皮箱再兜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子,砸上这警卫的太阳穴,将他从先前那警卫落水之处正对面的白漆石栏杆上打下水去,这一砸势道尤猛于前,叫此人倒栽一跟头没顶而下,从头至膝埋在泥浆之中。这两名初出茅庐的警卫死得极其冤枉,此冤少不得也须沉埋个数十年。

    这厢万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鹏身后,道:“这是咱们的法纪,万熙非伸张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献丑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告辞——”说到这里,忽一顿,又道,“岳师父不赶紧走人,十分钟之内就有大麻烦了。”

    等岳子鹏再回身时,但见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迹?他再掉转身形,踏步走近桌边,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条之时,却忽地听见一阵低沉沙哑的语声:“子鹏老弟!别犹豫,给弟妹治病要紧。今夜之事,与你略无半点关涉。”

    这话说得字字铿锵、声声浑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鹏不且惊且疑地低头望去——说话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发子弹的万老爷子么?

    万老爷子说着,犹如一挺僵尸般直愣愣地橛立起来,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边的那名警卫,冲岳子鹏说:“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个军用的绿帆布口袋?要是摔坏了可就费事了。”

    岳子鹏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紧腰束带上摸着一个尺许长、八寸来宽、三寸厚的口袋,里头鼓凸凸塞着一个盒子也似的物事。这一刻岳子鹏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万熙将这人撂倒在地的时候曾发出“当”一记重响,想来便是这帆布口袋里的物事使然了。

    万老爷子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岳子鹏将口袋打开,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鹏探指一抓,的确抓出一只长方形的铁质盒子,上有辘轳转盘两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纸、其宽如面条、其色如黑土一般纠绞缠绕的绳索。

    “不好!”万老爷子勉力说着,勾勾指头让岳子鹏走近前来,又自深吸一口气,道:“子鹏老弟!你不是我帮中之人,与我又非亲非故,我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看我老儿薄面,成则个。”

    恁这岳子鹏老于江湖,又身怀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这么短暂的时刻之内目睹如此一桩血案,且眼下又同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帮会头子交耳接目,其实已无主意,只得先唯唯应了一声,脚下踩定小内八步。不料那万老爷子一俟接过盒子,双手猛可打了个“转轮斑斓手”。这模样,初看直似村妇缠毛线一般,两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为轴,绕转不止,然而细究之下则大有学问:“转轮斑斓手”从两种不同的武术中融合而来,一是转轮肘,一是斑斓捶。转轮肘渊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冲拳,只不过变直肘为横肘。斑斓捶则脱胎自“太极拳”的“搬拦捶”,要旨也是易直捶为横捶。但是易直为横,该如何使力呢?这“转轮斑斓手”的窍门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将左右两臂相互迅速舞绕,使成环环相扣、连绵不绝之势。据传下这一招的漕帮元老“昌”字辈儿上的人物说:“其速疾则其质坚,其质坚则其力劲;力劲质坚则螳臂可以当车。”这一招正是万老爷子绝学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万老爷子这一招使出,真有韦陀舞金刚杵成千层银伞滴水不漏之势。岳子鹏一时看痴了,不由得叫了声好。语音未定,万老爷子早已收势。其间不过两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铁质盒子便砰然坠地,手中那一团黑面条儿也似的绳索却端端整整收束于一个塑胶转盘之中。

    “这是录音带。”万老爷子的额角、面颊之上此时已滚下了千百颗绿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鹏摇了摇头,一来表示他没见识过这玩意儿,二来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录音带是种什么东西。万老爷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是苦笑着随手扯下一角袍襟,将那塑胶转盘及录音带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从马褂口袋里取出链表一支,用那链子将襟包儿缠了两圈,想了想,又俯身从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张画的底层——不意这一俯身,人却撑持不住,一个踉跄仆跌在地,可他半空里躯体猛地一翻,抢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窝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来。一只右手却伸了个仰直朝天,掌心虚虚握着那襟包儿。岳子鹏这才觑见:不知万老爷子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竟已将那张画折成一枚钞票大小的纸方,给塞在金链条和襟包儿之间了。

    “烦你子鹏老弟大驾,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不要让外人知道。此人自会来找你,给你一式五份的信物。”万老爷子说着,便咳呛起来,好容易顺过一口气,却悠悠叹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没说明白他那张画的竹节上那一点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义理。唉!为此活该不能瞑目。”